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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被留下的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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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被留下的人

體熱持續升高,燒得整個人都要糊了似。

他應該是昏過去了,不知時間流逝,等到神識從黑暗深淵中泅出,只覺周身瘦疼不已,自個兒這一具身軀仿佛躺到都要變成老骨頭。

他到底昏迷了多久?

醒來時一室幽暗,連盞燭火也未點上,守在楊尾的一名小婢正靠著雕花床柱打盹兒,外間隱約傳來交談聲響。

小心翼翼拖著虛軟的身子下榻,沒把小婢子弄醒,再拖著腳步從八扇圍屏後走出,離開內寢間朝那聲音來源靠近。

在外間談話的兩人是自家祖父和祖母,謝馥宇原要推門踏出去,心想他這一番病得如此古怪,兩老定然極其擔憂,此際見他醒來不知會多麼欣喜突然卻聽到祖父鎮國公低喝一句——

「說到底就是怪胎、就是異種,你看那孩子都成什麼樣了!」

謝馥宇推門的手篇然間頓住,身子下意識繃緊,竟一 口大氣都不敢喘。

隔著一道薄薄的雕花門扉,鎮國公的粗嗓繼而又道:「當年閩州沿海一帶海賊猖狂,咱們琮兒戰死在東海,不久那妖女便答應將孩子送來帝京,連她都不想養自己的骨肉……」氣憤的跺腳聲響傳來,「咱們是被那妖女騙了,那孩子根本……就是異種妖物,跟他那個娘親一模一樣!」

「不是什麼妖女妖物,國公爺這話說得太過分,香香也就是個無辜孩子,是琮兒的親生骨肉,是咱們謝家的骨血。」國公夫人忍淚低訴。「誰讓琮兒偏就喜歡那女子,都說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,琮兒沒了,咱們難道還能要求對方留下嗎?本事再大也留不住啊!那香香不跟著祖父祖母,還能怎麼活?」

「國公爺息怒,國公夫人您也別傷心,小少爺他確實.....情況特殊了些,也許派人前往東海尋找小少爺的娘親,從她那兒能找出解決之法。」外間還有另一道女嗓響起,聲音經易可辨,出聲勸慰之人正是奶娘徐氏。

「東海那樣大,得找到什麼時候?香香這般……怕是禁不起耽擱。」國公夫人鼻音甚濃道。

徐氏略頓了頓,莫可奈何般嘆息。「想來,小少爺的娘親當年並非刻意欺瞞,畢竟誰也沒料到鮫人族的『擇身』會出現如今的變故,按理說來,滿周歲便能確定性別,是男是女那是一錘定音的,倒不知竟有小少爺這般反覆之狀,欸,最最可憐的還是咱們小少爺啊。」

「孽障啊!孽障啊——」

「嗚嗚嗚..我可憐的孩兒...」

國公爺的罵聲加上國公夫人的泣聲把在內寢間打盹兒的小婢給驚醒,後者見相上無人,趕緊跳起來尋找小主子身影。

「小少爺您醒啦!」婢子尋到謝馥宇的同時,後者終於鼓起勇氣推開那扇雕花門扉。

外間小廳中燭光瑩瑩,鎮國公負手而立,國公夫人由奶娘徐氏扶著坐下,手中巾子不住地拭著淚,此時三雙眼睛倏地朝他望來。

「祖父口中的孽障罵的是誰?」謝馥宇昏昏然吐語,目光在他們一個個臉上游移。

他知道自己的父親謝琮是為國捐軀,未足而立之年便戰死東海,父親是鎮國公府的獨苗兒,皇帝老兒八成因歉疚而起了補償心理,對待鎮國公府便顯得格外禮遇。

他亦知父親當年駐軍東海時,與出身漁家的娘親相戀結成連理,這樁「任性妄為」私訂終身的婚事傳回帝京,想當然爾,祖父祖母當然難以接受。

鎮國公府是不認他家娘親這個兒媳的。

但事有輕重緩急,當時東海海盜猖獗,驅除賊寇、護黎民百姓平安為第一要務,在祖父祖母眼中,父親這樁私訂終身的荒唐婚事便也算不上什麼大事。

自他曉事以來,他就是鎮國公府的嫡長孫,每每問及自家娘親之事,得到的答案都是他尚在繈褓中娘親便已病故,而且是亡於他爹戰死之前。

他們還說,他娘的墳瑩就在東海那座小漁村。

他曾想,等到哪天他能主事了,他要把娘親的遺骨從遙遠的東海移回帝京。

然,祖父母先前告訴他的、那些關於他娘的事,原來謊話連篇?

他娘還活得好好的,且一直就在東海?

什麼妖女妖物、什麼鮫人族「擇身」等等,到底真相為何?

「孽障……孽障嗎……祖父罵的是我爹?我娘?還是我?」吐出的每一字好似都化成白煙灼息,謝馥宇想把每個人的表情看清,但不容易。

他微微扯唇,搖首低喃。「呵,可不管祖父罵的是誰,我都是我爹娘的孩兒,這一聲『孽障』罵的終究是我……」

「香香!」

「小少爺啊!」

迷惑成織,宛若巨大的網從四面八方罩來,讓人逃無可逃、掙脫無望,謝馥宇頓覺胸中氣沈,呼吸欲絕。

眼前的一切更加模糊,他身軀不禁晃了晃,盡管手扶門扉還是沒能穩住,再次昏厥前,奔入耳中的是祖母和奶娘的驚呼。

傅靖戰不再忍了,都大半個月見不到謝馥宇的面,他下定決心,今晚定要潛入對街的鎮國公府一探究竟。

自那一日贏得蹴鞠賽,他將發燒的他送回鎮國公府,之後遭國公夫人出面請回,又遭鎮國公祭出一幹黑衣護衛逼退,隔日一早他欲登門探病,卻依舊被國公夫人阻擋在外。

老人家是領著仆婦們親自來大門口迎接的。

她生生將他堵在紅銅大門外,待他那是好言好語進退有禮,但機敏近乎妖的傅靖戰哪裏聽不出對方的弦外之音,老人家根本是專程來擋他,絕不讓他越鎮國公府這座雷池一步。

然後國子監當日就收到鎮國公府謝家的休學請條,甲字班的同窗們得知消息後頓時嘩然,眾人全圍著他討個說法。

試問,他能說什麼?

香香莫名病倒,他這個安王世子爺欲探病卻連鎮國公府的大門都邁不進去,是能給出哪門子說法?

想見香香一面,想知到底發生何事,想解開眼前謎團,想當面問個清楚明白,他一試再試卻每每緞羽而歸,所以不忍了,再忍下去很可能要嘔血三升。

「大哥瞧啊,綠兒的指甲好不好看?」

「小東西」大剌剌闖進他的寢居,一下子晃到他跟前來,舉起嫩蔥般的十根指頭晃啊晃的向他展示,八歲的女娃兒笑得天真無邪。

「今兒個是七夕乞巧節,馮姑姑跟綠兒說了牛郎織女的故事,今晚他倆會在喜鵲搭成的橋上相會呢,阿緯姊姊還幫綠兒染了指甲,是熬了丹鳳花提汁染的,哥哥快瞧啊,是不是很好看?」

能毫無阻攔長驅直入他寢居的人兒除了住對街的謝小爺外,也僅有親妹子傅柔綠一個。

傅靖戰摸摸小柔綠的腦袋瓜,望了眼那染得粉粉嫩嫩的淡紅指甲,溫聲道:「綠兒的手真好看。」

馮姑姑與阿緹是平日裏負責照顧傅柔綠的仆婦和婢子,想著日是乞巧節,又見妹妹圓圓小臉笑出一對可愛梨渦,傅靖戰胸中的緊繃稍緩了緩。

傅柔綠哈哈一笑開心揮動十指,得意至極道:「告訴你喔,剛剛有遇到宇哥哥,他也說綠兒的指甲很好看呢。唔……宇哥哥是來找哥哥玩耍的吧?那他人呢?沒往這邊來,嗎?」眨眨眼睛四下張望。

傅靖戰聞言臉色驟變,妹妹口中的「宇哥哥」指的正是謝馥宇。「你適才是在何處遇著你宇哥哥?」

傅柔綠被兄長嚴肅的神態弄得有些不明就裏,但仍老實答道:「就在綺園那邊的迫廊遇上的,宇哥哥穿得跟大哥你一樣,全身黑抹抹的,還不怕熱似的披著深色大披風。」

她不滿地微鼓雙頰,低聲嘟噥,「今兒個是七夕乞巧節,是女兒家的節日,大哥和宇哥哥雖是男孩子,為了綠兒也該穿得漂亮些,都穿黑衣做什麼?」

傅靖戰一身黑當然是為了今晚要夜探鎮國公府,卻沒想到牽掛之人已尋來。

哄了幾句,他抱起小妹踏出寢居,將妹子交給一直候在廊上的婢子阿緹。

心緒再難按捺,他隨即奔往自家後院的人工大園子。

自娘親在他十歲時病故,父親安王爺一直未再續弦,安王妃的位子雖空懸多年,但府裏的中饋是交由父親的兩房側妃輪流打理。

今日七夕乞巧,那兩房側妃與其餘三房貴妾想必正忙在自個兒院落中擺弄花草飾物,搞些新奇玩意兒,試圖引這座王府的大主子留步甚至留宿。

正因如此,弦月下的綺園顯得格外清寂。

人工池邊幾盞石燈籠燃起小火苗,隱約照出園中小徑,但傅靖戰其實不需要照明,許是彼此默契心有靈犀,他僅在園中停頓了會兒,便舉步朝那座疊石堆砌而成的假山走去。

已非稚子的身長,如今欲鉆進假山裏邊,他需得低首彎腰才能進洞口。

裏頭的空間寬敞了些,但有好幾處仍得留意以免撞疼腦袋。

熟門熟路的,他在最裏邊那處小石室尋到把自身包成一團黑的謝馥宇,後者的坐姿就如同當年躲來這兒哭泣的自己那樣,雙臂抱膝,一張臉埋在屈起拱高的膝頭中。

一只綢面燈籠被棄在角落,燭火仍燃著,火光在堆疊有致的石頭墻面上靜靜舞動。

傅靖戰摸到他身邊席地而坐,一掌輕覆在他後腦杓上,輕啞嗓聲宛若嘆息,「來了怎麼不去找我?這陣子欲見上一面難如登天,到底發生何事?你身體可有好些?是因為病著,國公爺和國公夫人才阻你出來嗎?你停了國子監的進學,是真有打算離開帝京到外頭游歷一番?」

他連番問著,顯現出內心深藏的焦慮,然而等了好半響才得到回應。

謝馥宇並未擡頭,悶悶的聲音緩慢道:「長安,他們想把我送走,我祖父和祖母……他們不要我了,祖母成天長噓短嘆掉眼淚,哭得我都不敢面對她,祖父如今連看都不看我一眼……事情發生短短一個月不到,他們已從謝家旁支的年輕子弟中挑出一名健壯男丁,準備過繼到我亡父名下,將來要繼承鎮國公府的爵位和家業。」

傅靖戰擰起眉峰,無法理解,「你一向是兩位老人家的心頭肉,國公爺與國公夫人怎可能不要你?你父親謝琮將軍當年率兵力戰異邦海寇,駐守東海十年也守護了沿海百姓整整—年,鎮國公此爵位雖非世襲罔替,然皇上許你謝家『兩代公三代侯』的榮耀,鎮國公府的將來仍須你這長房獨苗來繼承,怎可能從旁支揀選子弟?」

「可……如果我變得不再是嫡長獨苗,該怎麼辦?」

「你到底在說什麼?」傅靖戰乾脆親自動手擡起那顆失意垂喪的腦袋瓜,一看清謝馥宇的臉容,不禁暗暗吃驚。

一樣是那張眉目如畫、俊俏好看的容顏,但整張臉的輪廓線條似乎添上幾分說不清、道不明的陰柔感。

五官少了年輕兒郎嶙峋崢條的銳氣,柔軟得仿佛浸淫在春風柔水中,尤其此刻他眸眶微紅,頰面亦泛輕紅,竟惹得人心生憐愛。

傅靖戰驚於自己內心的波動,粗喘一聲連忙撤手。

「傅長安,你也嚇著了是嗎?」謝馥宇的聲音聽起來快哭了,但再哭又有什麼用?

深吸一 口氣調息,他慢幽幽又道:「祖父祖母這段時候將我圈禁在瀟灑閣,過些時日就會秘密把我送走,若是乖乖聽從兩位老人家的安排,我想往後日子還是可以過得很滋潤,一輩子衣食無缺,一輩子有人伺候著但我不要:....那不是我要的生活……」

他搖搖頭,眸光微蕩。「他們不要我,那我就走自個兒的路,走得遠遠的不再返回,如此不礙兩老的眼,也算盡了最後那麼一點孝道吧?所以傅長安……今夜我是來跟你辭別的,能溜出鎮國公府全賴奶娘幫忙打掩護,見到你、跟你說完話,我就要離開帝京了,長安……你、你要好好的,別讓我掛懷擔憂,我倆就此別過,後會無期。」道完,他拖著身子欲起,卻被俊臉鐵青的傅靖戰猛地抓住一臂。

「回來!什麼後會無期?豈由得你這般任性……呃?」傅靖戰先是被搞得一頭霧水又怒氣沖天,單臂一扯,把作勢起身的人兒直接扯進懷裏,他本能地抱住對方。

這一抱,什麼都不對勁兒了!

那具身子撞進自己的懷抱中,他倆可說從小到大打鬧慣了,兩具身軀的碰撞是何種感覺他再清楚不過。

但這一次極不對勁,太不對勁,竟是陌生的柔軟和明顯的擠壓!

撞進他懷裏的謝香香,腰際太過柔韌,胸脯又太過豐盈,他將對方毫無空隙地緊攪入懷,竟壓得他的胸膛沈沈一時間喘不過氣來。

「香香,你……」他驀地將他推開,雙掌仍牢牢抓著謝馥宇的肩頭,上下梭巡的目光驚疑不定。

謝馥宇扯著唇好似欲笑,但沒能笑出,覆雜的神情慘淡得令人幾難直視,「祖父生我的氣,一直氣不消,祖母對著我只會哭個不停,幸得有奶娘…是她把事情真相說予我知。」

邊說著,謝馥宇邊扯開披風的系繩。「奶娘說,我阿娘其實還活著,她還說,我娘就住在東海……海裏,是真的在海中生活,因為我娘親是鮫人。」

傅靖戰表情訝然,但讓人更震驚的事還在後頭。

近在咫尺的人兒突然當面揭開披風,對他展現那具掩在披風底下的身子是何姿態——薄衫貼膚,勾勒出窈窕女兒家才有的鼓鼓胸房,腰帶緊系,令那腰身顯得格外纖細。

待傅靖戰回過神來,發現自個兒的單掌正覆在對方的咽喉上,指腹在那塊細膩肌膚上來回摩挲欲確認些什麼。

謝馥宇拉下他的手,笑得仍慘淡,輕啞道:「別再探了,我的喉結確實不見了……據聞,鮫人剛出生時是不分男女的,之後隨著成長才會確定性別,但此事通常在幼童時期便會完成,而我體內的鮫人血統卻直到如今才產生變化……長安,小爺我變成小娘兒們,讓祖父祖母傷心失望透了,可是……可我又好氣他們,怎地成了女兒身,兩老就瞧不上我,且以我為恥。」

傅靖戰一向機敏多謀的腦子此際只覺沈沈鈍鈍,整件事超乎他想像,轉折發生得太快。

這足以顛覆一切的真相令他無法在當下厘清思緒,他試圖想說些什麼,卻覺話語是如此蒼白無用。

石室中的靜默如鈍刀切膚。

「……我這模樣,到底是嚇著你了。」謝馥宇頭一甩硬將眼淚逼退,深吸一 口氣誠摯道:「長安,保重。」

但謝馥宇最終沒能起身,他……不,是她……她再次被扯進男子的懷抱中。

傅靖戰展臂將她牢牢抱住,臉緊貼著她的鬢邊,語氣焦灼,「別走!香香,別走!我定會護著你,我發誓一定護你到底,你我自小一塊兒長大,你若一走了之,那我我豈不是...我....」

結結巴巴不成語,到底欲說什麼,他內心亦糾結,唯一確定的是眼前這個人不管是男是女、是人非人,他都深深喜歡著。

謝馥宇的熱癥自發作後就沒消停過,她發燒到昏迷的那幾日是最嚴重的時候,身體亦是在那時產生明顯變化。

醒來之後,她仍處在低燒狀態,此刻整個人落在傅靖戰懷裏,兩具身軀親密緊貼,她覺得體內深處那股不知名的火熱像被添柴加油了,一下子竄騰起來,燒成燎原的大火。

她難耐地扭動身子,雙手循著本能環上他的勁腰、攬緊他的背。

「傅長安……」破碎呢喃,隱隱感到有什麼不對勁,卻無力停止無法自制。

但此刻發生的事似乎又太對勁,感覺她合該緊抱著他,緊緊攀著,如同溺水者在滔滔激流中唯一能抓到的那一根救命浮木,不能放手。

察覺到她體溫偏高,傅靖戰終於擡起頭來,一手托起她的臉蛋仔細端詳,「你還在發燒,頰面都燒出兩團虛紅了,還想著走去哪裏?」

「傅長安……長安啊……」謝馥宇兀自喃喃,似這般喚著這個名字就能從他身上借來一點生氣,緩下那股狂躁,祛除神魂底層的寒涼。

在即將被打橫抱起之際,她搶先阻止了傅靖戰,二話不說臉便貼靠過去,仿佛為求一絲活命的生息,她親密含住他的嘴,舌頭亦不由分說直接往裏邊竄探,攫取每絲每縷的生氣。

傅靖戰的目力瞬間模糊,耳中聽到轟隆隆的跳動聲,好一會兒才明白那是自個兒的心音,然後雙唇泛麻,舌尖因被反覆吸吮弄到微疼,有人正用力在「吃」他的嘴。

香香...香香..香香...

他內心瞬間慌張起來,不由得使勁兒眨動雙目。

終於啊終於,在燈籠火稀薄的微光中看清楚與自己親昵貼靠的那張容顏。

白玉透霞紅的面容無比熟悉,可眉眸間滲出的點點嬌軟卻無端陌生,盡管熟悉又陌生,矛盾得無以覆加,他的心狂跳加劇,意識在剎那間感到飽滿卻也扭曲,神魂深處可恥地開出朵朵鮮花。

絕望的、渴望的、欲求的、空洞的,所有的心緒和思維交錯拉扯。

在面對這樣的一個人,一個不知被他放在心尖上有多久了的人兒,他傅靖戰還能粉飾太平多久?

這一瞬間,他想不起自己身所何在,卻情不自禁地回應懷中之人給予的一切。

眼神浸潤在如夢似幻的迷蒙中,泛麻的唇舌終能反擊回去,他猛地將這具柔軟身子壓向自己,恨不得令她嵌進自個兒的骨與血肉中。

他絕對是卑劣的、無良的,當有可乘之機,絕對緊抓不放。

反客為主,化被動為主動,向來內斂俊漠的安王世子爺一旦認真起來比什麼都可怖,全然是寸土不讓兼之強取豪奪。

謝馥宇是想弄清楚眼前一切的,但一切的一切卻又如此混沌不堪。

「長安……」喚聲中的迷惑似有若無。

「噓……無事的、無事的……」男嗓似乞似誘,有力的身軀架開她的雙腿。

她身上的披風被扯下拋開,衣物亦被扯得松垮垮。

怎會無事?怎可能無事?

她應該也對他「動粗」了,一頓的胡亂磨蹭撕扯,本能驅動著本能。

很可能是她尋到那男性根源摩攣不放,抑或是他探指伸入那女性蜜處溫暖誘人,心有靈犀且動念生慾,最終不知是她來遷就他,還是他對她霸道壓制,兩具衣裳未及褪盡的身子總歸深入了彼此,化成連體嬰。

她能清楚感受到他的脈動,那鮮明力道在她體內不斷抽插擴張,是激切的、張揚的、充滿灼熱鮮血的,下體其實疼得不得了,這破身之痛讓她都不爭氣地洩出啜泣聲,但……確實是她眼下所求。

她是卑劣的、無良的,順應心意任情任性,明知此番過後定會深深傷害了他,卻一意孤行無能為力。

體內如有百蟻撓心,腹中亦似有千蟻噬咬,她激顫難以抑制,再也不管肉體如何疼痛,瘋也似的纏鬥,最終翻身跨騎在男人腰際上。

「長安……長安……」當她呼喊這個名字時,那語調似吃痛更似舒顫,柔韌身軀在此刻化作一株妖嬌花樹。

她將自己種植在充滿生氣的沃土中,熱烈汲取,恣意交融,於是身下越發潮潤,她憑藉本能扭擺起腰肢和軟臀,將男人納得更深直至完全納入。

她看見他的眉目在瞬間凜然,按在她大腿上的雙手發僵般不再動彈。

他就像被她大膽無恥的行徑給驚著,又像禁受不住這等刺激,於是思緒凝結,軀體不能自主。

這樣也好,此時此際她最最不需要的是他敏捷的思慮。

他在她身下,如此就足夠。

她雌伏的姿態著實委婉亦無端霸道,俯下身來去吻他的唇時,角落那盞綢面燈籠裏的微火忽地滅去,石室裏頓時陷進一片黑暗。

當目力受到限制,其他的感官變得格外敏銳,於是慾念加倍湧動,因為看不見了,膽子也就變得更大,更不知羞恥為何物。

一室暗黑中,親昵相抵的兩具年輕軀體,不管是輾轉摩挲抑或是碰撞跌宕,皆教人無措又甘願深墜。

她聽到他們倆的呻吟聲在石室中回響,輕啞甜潤的吟哦,沙嘎沈重的粗喘,斷斷續續的低喊交疊纏綿,神智輕散間,她兩手抵著他的胸膛不住地馳騁,在他身上起伏不歇。

當闖過那道終點,她仰首散發發出任誰聽了都要羞紅臉的叫喊,脊柱竄麻,身子顎抖抖,大大敞開的雙腿更是顫得不像話,腿心緊縮而體內絞緊,挽留住那一團火熱。

雙眸早已淚濕,脫力般的柔軀軟軟倒在男人身上。

淚水濡濕了那片結實精勁的胸膛,她聽著他的心跳聲,那樣強而有力又熱烈地跳動,將她淩亂的心魂慢慢鎮下、緩緩穩落。

「香香……」極其艱澀般喚出,嗓聲沙啞不已。

謝馥宇沒讓他再說下去,擡起一手覆住他的嘴。「都別說了,我……不想聽。」

對,她就是個自私鬼,自私自利永遠只顧著自己,她徹底幹下「壞事」了,但她什麼話都不想聽,只想躲開,躲得遠遠的。

下一瞬,她翻身離開他的軀體,毅然決然。

此時目力已適應這一片幽黑,在暗中稍能視物,她背對著他簡單且迅速地清理了 一下自身,一直不敢回頭去看。

忽覺衣角被輕微扯了扯,心頭陡顫,她下意識揮臂甩開,想都不敢多想什麼。

怕身後之人說話,她乾脆搶話道:「傅長安,今夜在這假山石室裏發生的事……我們都忘掉吧。」略頓,堅決道:「我會忘得一乾二凈,什麼也沒有發生,你也會忘記的,我、我……你...保重。」

身子被自個兒折騰得快要散架,在拋下話後,她仍咬牙強撐著站起。

扶著疊石墻面,她腳步略踉蹌地朝外邊一步步遠去,自始至終心虛到不敢回首一顧。

這一邊,被孤獨遺留在原地的傅靖戰其實尚未從極樂的慾潮中清醒。

他確實是醒著的,但意識尚不能完全醒覺。

軀體仿佛仍被包裹在一團文火裏,血肉中細細燃燒著火苗,點點流火侵襲,將四肢百骸都霸占了,也熨燙個遍。

這感覺好像他也發起燒來,把謝馥宇體內那股無名的熱氣渡過來自個兒的身體裏,燒得他又暖又痛,痛到暢快淋漓,而淋漓的慾火在徹底洩出後竟令全身泛麻,他喉頭緊繃,舌根發僵,好半晌難以動彈。

他不確定自身的狀況是否尋常,畢竟無從比較。

他多想喊住她,但舌頭不聽使喚。

他又是多麼想擁她入懷,想待她好,想好好安慰她……然最終卻順應心底那一股卑劣的慾望,趁著她最脆弱無助之際將她拖進肉慾橫流中浮沈,引誘並逼迫她回應。

最後他咬著牙,硬是驅使臂膀試圖揪住她,才抓著她一小塊衣角便被無情甩脫了。

她不願面對他,如何也不肯回眸,那令他一顆心宛若刀割,痛到幾難喘息。

身軀仍處在至極歡愛的餘韻中,發麻之感一波接連一波,痛且痛快著,但無法控制自身的視線,仍不斷不斷往她消失的方向凝神望去。

癡癡望了好半晌才發現,那人是真的不見了,大剌剌在他眼前消失不見。

這時,他清楚察覺到內心生出一抹難以言明的怒氣,是針對那離去之人,像有什麼東西脫離了他的掌控,某部分的自己就這樣被帶走,而那股憤怒亦針對他自身,因為他不足以令她信任托付,所以他才會被遺留下來。

不!

他得去尋她,今夜不能就這樣了結。

他試圖活動身軀,一遍又一遍,用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才勉強爬起來。

離開綺園朝自家大門口而去,沿途遇上幾名仆婢,詢問下並無人見到謝馥宇離去的身影。

他已管不了自身衣衫不整、頭發紊亂,踉蹌地奔出自家宅第,直接撲去敲對街鎮國公府的紅銅大門。

七夕乞巧節這一晚,原是對門好鄰居的安王府與鎮國公府鬧出一場不愉快。

安王世子爺簡直像得了瘋病似,吃了秤炮鐵了心硬闖鎮國公府,僅差沒仗劍在手一路打進去。

鎮國公府可不是吃素的,一幹訓練有素的府兵護衛們一擋再擋,佩在腰間的兵器都亮將出來了,然安王世子爺卻是個拎不清的,又或者說……是個太懂算計的,他不退反進,非闖不可,就賭這座鎮國公府中沒誰敢對他刀劍加身!

真要說,安王世子爺此舉頗有仗勢欺人、侵門踏戶之嫌!

生生鬧出這般大動靜,最後還是聞訊趕來的安王爺出面,親自向氣到胡須都在亂飄的鎮國公致歉再致歉,並承諾定會好好懲戒自家犬子,終才平息這一場險些見血的「鬧劇」。

至於傅靖戰之所以願意消停,並非因為事情鬧到驚動了爹親安王爺出面收拾,而是他蠻性一起一闖闖進瀟灑閣內,在那裏,他見不到心心念念之人,而奶娘徐氏望向他的眼神他能讀懂,那是無聲卻明白地告訴他——

他想見的那個人,已然離開這座繁華都城。

「今夜我是來跟你辭別的……」

「見到你、跟你說完話,我就要離開帝京了 ……」

「後會無期,長安...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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